李貮

瞎几把乱写
目前主九五,偶尔会写高宗朝的其他人和事,不定时更新

箱子

    皇后薨逝的第三天,她最小的儿子晋王李治钻进了她的衣箱里。侍宦宫婢、蒙师乳母,百般的劝,百般的哄,用他最喜欢的玩意儿逗他,用凶巴巴的教书先生和他的圣人父亲吓唬他,但最终没有一个人能把他弄出来。

  那是他第一次发病。一开始他还在哀哀的哭泣,趴在母亲的衣服堆里,眼泪和鼻涕都往外涌,抽噎得上不来气。平日里他最喜欢的老宫女伸手拍他,摸他的背,要把他抱出来,他根本不去理会,只是一直在哭,头埋在手臂里,身子又往里多缩了缩。后来老宫女被叫走去忙别的活了,他也不再发出声音,嫌其他的宫婢吵人,便腾出一只手拉上了箱盖,于是他彻底被黑暗笼罩,四周黑沉沉的,木头做的箱壁此时如铜浇铁铸一般,这个世界非常的狭小,他把自己藏在里面,结实且安全,母亲的衣服裹着他的身子和脸,温温软软,时间和空间仿佛都消弭了。他忘记了哭泣,心慢慢沉了下去,箱子外的世界正在消失,他感觉不到悲伤,仿佛自己也和箱子一起,从这个世界消失了。

  这时候丧钟在响。他把头埋在箱子的一角,头疼起来,痛点从鼻腔里和眼窝后面开始,一点一点的外扩,像虫咬像针扎,于是他小声的抽噎,身子缩得更紧,又用母亲的衣服包住脑袋——虽然在外人看起来有些可笑,但这样似乎能好受一点。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,醒来的时候还是抱着那些衣服。头痛在他睡着的时候跑走了,他偷偷的往外看,视野被箱子分成了两半,一半明,一半暗,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雪白,那明晃晃的正是皇后的丧幡,只这一瞬间他眼睛又红了,泪水又汹涌起来。他赶紧躲进衣服堆里,感觉到整张脸湿漉漉的,想起他刚记事时掉进过水里——他现在就像在水里飘着,被自己的眼泪和鼻涕憋着,根本没法好好呼吸。

  “你喜欢就先在里面待着吧。只是——”

  圣人的处事风格和来的所有人都不同——圣人并没有任何把他弄出来尝试,只是轻轻打开了衣箱的盖子,让光亮和新鲜的空气透进去,“——只是,你得把盖子打开。”李治还在里面,紧紧的蜷缩成一团,老宫女走过去,想把他抱出来,被圣人制止了。“别管他,”他平静的说,“不要来打扰他。”

  “...可晋王在这箱子里......”

  “在洛阳打的,”圣人喃喃的说,“箱子是我给她打的——让王世充的匠人。"

  然后他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。他想母亲在那个大箱子里,是不是和他在小箱子里一样呢?巨大的箱子要把母亲带走了。他听见远方传来的哀哭,装着母亲的箱子被封进了土里,深深的埋入地下,他的母亲死了,他的头一直疼,没有任何人来抱他,他的视线开始模糊,耳朵嗡嗡的响,宫人们在治丧,嘈杂的声音狠狠刺穿他的耳膜,几乎让他想要大声尖叫。

  “我猜这里面不舒服,”圣人对箱子里的李治说,“想哭就出来哭吧。”

  李治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脑袋,微张了张嘴,没有说话。他再也哭不动了,他也不习惯这样和人说话,他不住的发抖,不知道该做什么。

  “你是要待在里面,”圣人问,“还是准备什么时候出来?”

  “圣......”李治开口却说不了话,眼里氤氲着泪水,嘴角一直抽搐,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颤抖,只有两只黑晶晶的眼睛,一直固执的紧盯着圣人。

  “殿下,”老宫女提醒,“您不能一直哭,您得跟圣人说话。”

  “看来他还要在里面待很久。”圣人说。

  “不,不是这样的!”老宫女大声说,急得跪在了箱子前,“晋王他...他性子比较怯懦,在您面前不敢说话,不是不守礼数,更不是有意冒犯圣人......”

  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”圣人冲着箱子摇了摇头,“他还小,今后有什么要求,我一概准许。”

  “圣人,”李治刚开口又哭了起来,断断续续的吐着意义不明的字眼,“母亲,箱子......”

  “殿下,”老宫女提醒,“圣人问你要什么?”

  “圣人,”他按着脑袋,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,咬着牙关说,“这衣箱是臣母亲的遗物,臣斗胆......请圣人将它赐予......”

  他回想着那些朝臣的样子,尽力保持冷静的说完了这番话,然后他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,眼泪烧得他脸发烫。圣人回过头看他,问他:“你说你要什么?”

  “...箱子。”他鼓起勇气,重新说了一遍,不过这次只有两个字,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
  “什么?”

  “箱子。”

  圣人沉默了。他在箱子里躺着,感觉自己是如此的丢人,而圣人走过来,所有的人都在看他,他害怕那样的眼神——他不该索取,也不该提任何要求。“对于你的请求我感到抱歉,”圣人弯下腰说,“这箱子是我亡妻的遗物,应当由我保管才是,当然,你也一样。”

  李治没有听懂。他抖了一下,低下头去,手指绞着母亲的一件衣服。“把这个箱子搬到我的寝殿去,”圣人又说,“晋王的东西也收拾一下,一起搬过去,以后他就和我一起住。”

    李治有些愣神,眨巴了一下眼睛。“你该说什么?”圣人故意问。

  “谢......谢圣人。”声音很小,小到连他自己也听不见。

  “哪有躺着谢恩的?”圣人笑了。李治感到无所适从,手里还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服。他抿了抿嘴,使劲的咽着唾沫。

  “殿下,”老宫女小声的提醒他,“您现在愿意出来了吗?”

  他点了点头,想爬起来,但是筋骨早已酸软了,怎么也挣动不了,轻轻叫了声:“耶耶。”所有人都笑出了声,连圣人也跟着笑了。圣人抓住他的后领,把他从箱子里拎了出来,轻轻放在地上。他的腿麻了,站在坚实的地面上,忽然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,差点坐倒在地。老宫女忙跑过来抱着他,用温热的软巾擦他的脸。

  “没有人会把自己困在箱子里,”他听到圣人继续说,“这个箱子不能给任何人,这不是她想看到的,哪怕......哪怕她离开了。”

  他的脚还在打颤,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,外面的光线有些刺目,他睁不开眼睛,低着头局促的去拽自己的衣角,试探着问:

  “...我也一样吗?”

  “是的,”圣人趁别人不注意伸手擦了擦眼角,“你也一样。”

  

  ......

  

  “我从小就这样,大概这身体随我母亲,”李治站在一方早落了灰的铜镜前,边摸着自己下巴的胡须边说,“隔三差五的病,而且一直不长肉,吃什么也没用,八九岁了还是骨瘦如柴,到现在——现在得了重病,更是没办法了......看看,瘦得都脱相了。”

  武皇后看了看他衣带之下鼓起的圆润的肚皮,又看看他雍容富态的脸,一时无话。"最近又有灾异了,"她想了想说,“您是不是又该下诏减膳了?”

  他们马上要迁到龙首原上去了——那里修了一座新宫殿。今日无事,武皇后欲去游春,李治痼疾正犯,原本想在室内安卧休养,但终究不愿扫了妻子的兴,便强打精神陪了她去,顺便向太极宫话别。刚开始他精神不振,说住了三十几年的地方再怎么都看厌了,只是无精打采的应和几句。谁知车驾出门,他竟一下子振奋起来,各处指点,细数每一件器物,隋文帝勒马的石柱,独孤后睡过的床,隋炀帝用过的铜镜,还有——一只用过的箱子,空箱子。

  “..这箱子......”

  “您先别说,”这回轮到武皇后无精打采了,“让我猜猜,这是陈叔宝用过的箱子?还是宣华夫人?还是张丽华?猜对了,您就安静一炷香的时间?”

  “这是我母亲生前装衣服的箱子,”李治细细看了看角落里的箱子,先是一怔,随后笑了起来,“你大概不相信,我八岁还能整个人钻进去,然后好几天没出来。”

  武皇后看了看那个箱子,不大也不小,刚刚够一个成年女人进去蹲下,如果是男人,那便连蹲下都困难了。八岁的孩子也不是进不去,只是会有些挤,待得也不舒坦,何况还有那许多的衣服,若是换了弘和贤那几个孩子,恐怕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拼命的要钻出来,哭着喊着说再也不玩了。“然后呢?”她问。

  “然后,”李治说,“先帝就这么走过去,一只手把我拎了出来。”

  “真不错。”武皇后想象着那个场景,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
  李治走到箱子前,伸手轻轻摸了一下,一点灰尘也没有,三十年来光亮如新。然后他听见老妪惊呼的声音,回过头正看到老宫女仓皇的向他行礼,手里的活计撒满一地——不意外,这地方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来。李治看着她银灰色的头发和苍老的面容,恍惚之间已然跨过了三十年的时光——仿佛他还躲在那只小箱子里。

  “圣人,”老宫女叫了一声,“您......您好。”

  “我很久没见到你了。”李治说。

  “是圣人把老奴忘了,”老宫女恭谨的回答,“也忘了这只箱子。”

  “是的,我记性不太好,大概是因为头疼吧——不小心就忘了,”李治笑了,跟着重复了一遍,“也忘了这只箱子。”

  “您是来取箱子的么?”

  “不,”他回答,“只是来看看,我该走了。”

  老宫女看了看面前的壮年男人,三十年太漫长了,从他身上再也看不出那个只会躲在箱子里哭泣的孩子的样貌来。她走上前,似乎想像他小时候一样再伸手抱抱他,但最终还是刹住了脚,低头行了个礼,“您多保重,老奴盼您万福。”

  “你放心,”李治下意识看了身后的武皇后一眼,随即得意的笑了,“我现在不需要再钻箱子了。”

  “那得要多大的箱子?”武皇后也笑着打趣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治最后看了箱子一眼,细细的摩挲着,隔了三十年,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一点温度。他想了想,脱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,叠得平平整整的放了进去,又极其轻柔的把盖子合上。随后他走出去,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,他没有回头。

  

  

  “老奴听说过您......”老宫女悄悄对武皇后说,“老奴真的很佩服您,圣人有您辅弼,是圣人之福,也是社稷之福。”

  武皇后不置可否,静静的看着她,过了一会儿才说:“圣人小的时候,也多劳你照顾。”她想了想,“他那个身体,那副德性,总是让人操心。”

      “他话多了很多,不是小时候了,”老宫女看着李治出去的方向,又说,“老奴斗胆一言......他有时候,那个神态,真的很像先帝。”

  “是的,”武皇后笑着说,“不过只是有时候。”

     “他就是他。”她补充。

  “他好像没有那么爱哭了。”老宫女又说。

  “那是当然。”武皇后想着一些什么,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笑来。

    她走回车辇上,李治正闭着眼睛等她。他听到脚步声,睁开眼,看到她脸上的笑意,自也和她相视一笑。“你们在后面说什么?”他问。

  “说您小时候的事情。”她回答。

  “是箱子?”李治问。

  “是箱子,”武皇后学着他的话,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,“还有,我昨晚梦到了文德皇后,她好像知道我们今天会来这。”

  “她说了什么没有?”

  “您猜。”

  “到底说什么?”

  “您回去把药喝了,再等我把今天的政事处理完,我就告诉您。”

  “别闹了。”

  “好罢,您猜我说什么?”她笑得像太极宫明媚的春光,“我说,您把圣人交给了我,我会好好的保护他。”

  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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